柯兹纳《竞争与企业家精神》一书提出了他对竞争、企业家精神和市场过程的核心看法，奠定了他在奥地利学派经济学中的独特地位。该书不仅继承了米塞斯和哈耶克的思想，还对新古典经济学的均衡理论提出了深刻批判。他认为，新古典经济学专注于完全竞争模型，忽视了企业家在市场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柯兹纳将竞争定义为供给者和需求者在其中努力发现和利用获利机会的一个动态市场过程，而非新古典经济学中的静态均衡状态（如完全竞争均衡）。柯兹纳认为，竞争作为一个动态市场过程，在其中会有企业家／供给者提供相信比其他企业家供给者能够或愿意提供的要更好的市场机会(2013年英文版，下同，p76)。竞争、企业家与市场过程三者是密不可分的。竞争与企业家是市场过程一个硬币的两个面（第12页）。

　　柯兹纳反对新古典经济学的完全竞争均衡概念，认为其假设完美信息和资源配置已完成，忽视了现实中的动态调整。他强调。均衡不存在，属于理论工具，不反映真实市场；由于真实的市场总是充满未被发现的机会，总是出现新的条件。会存在均衡化的趋势。均衡化是市场趋向更协调状态的过程，由企业家驱动。柯兹纳认为，完全竞争模型和对于理解市场过程均没有什么作用，用来替代完全竞争模型的不完全竞争模型也不比完全竞争模型更有多少用处（第7页）。新古典经济学将完全竞争均衡视为最优竞争状态，在其中信息完全，价格均衡，无利润机会。这种静态竞争定义忽视了竞争作为一种动态过程的真实本质。此外，“发展出不完全竞争市场模型的理论家没能认识到完全竞争理论真正的重要缺陷，结果，他们没能认识到真正发展价格理论的正确方向，进而反而建构模型，重蹈使得完全竞争模型失效的各种缺陷的覆辙”（第7页）。柯兹纳认为，竞争是通过企业家发现市场中的错误和获利机会并采取行动的过程。在竞争过程中，企业家的发现和行动推动市场取得更大程度的协调（体现在市场双方的供求两两匹配程度得到提高）。

　　在本书中，柯兹纳从人的行动中抽象出了纯粹的“企业家元素”(entrepreneurial element)。他写道：“市场参与者的经济行为中的企业家元素，是对以前未被注意到的环境变化的警觉(alert-ness),这种环境变化可能会使他们获得比以往更多的回报”（第12页）。

　　柯兹纳把从米塞斯意义上的行动的人(acting men)所具有素质中的警觉因素视为在人类决策中的企业家元素。他所称的警觉或企业家警觉，在米塞斯那里就表述为把企业家精神定义为“从每一个行动中固有的不确定性方面来看”的人类行动。这也意味着，企业家在利用其警觉时，存在内在的不确定性。他写道：

　　“现在，我选择将这种对可能新的有价值的目标和可能新的可用资源的警觉标记为人类决策中的企业家元素。我们可以看到，这种警觉是在人的行动中大量存在的，而在那种最大化经济行为选择(economizing)概念中所没有的。正是这种企业家元素使我们将人的行动理解为主动的、创造性的和人性的，而不是被动的、自动的和机械的。”

　　上述的最大化经济行为选择概念属于罗宾斯意义上的概念。罗宾斯式的最大化经济行为选择范式涉及，预先给定经济行为目标和手段，然后通过最大化经济计算来做出经济行为选择，也就是在给定目标和手段条件下的最大化计算。柯兹纳接受米塞斯的行动学理论及其行动的人的范式。行动的人不是被动接受给定的行动目标和手段，他面对人的行动所包含的内在的不确定性，更是主动选择各种备选行动目标和手段。他对所有可能的目标和手段进行主观价值评估，根据其主观价值评估的结果对所有这些目标和手段从大到小进行排序，然后选择主观价值最高的目标，并配以相应的手段，以此采取行动。因此，米塞斯框架下的行动的人，按照目标－手段分析法选择不同的行动目标（也就是不同的行动），并配之以手段。他的选择分两类：选择不同的行动目标（行动）；在选定行动目标后，配之以相应的手段。后者属于给定目标下的手段选择，也就是罗宾斯式最大化经济计算，因此我们可将其视为米塞斯行动的人范式的一种特例。而这种计算，是不需要企业家来承担的：企业家完全可以雇佣一位经理来完成这种计算。

　　与此相应，柯兹纳提炼出了“纯粹企业家”的概念。根据他的观点，一位“纯粹企业家”是指“一位决策者，其全部作用凸显于他对至今未被注意到的机会的警觉”（第63页）。这里的机会指的是盈利机会。纯粹企业家获得的纯粹企业家利润来自于这种“企业家警觉”。柯兹纳写道：

　　“但是当我们观察生产者的其他作用，即他作为一个纯粹企业家的作用，我们根本上从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角看待该作用。他开始其决策制定时没有携带任何资源以贡献于生产过程。当我们这样看待他时，是在他已经获取一种使得产品因此而变得可得的那种投入之前。他的决策是纯粹的企业家决策，根本没有表现出任何罗宾斯式经济计算迹象；根本没有配置任何东西。作为纯粹企业家，他唯独对投入产出之间存在的差价表现出警觉”（第68—69页）。

　　在经济世界，柯兹纳所提到的“这种对可能新的有价值的目标和可能新的可用资源的警觉”就是对“盈利机会的警觉”。从一般生活中，我们也许可以将其理解为对受益机会的警觉。柯兹纳把市场过程视为一个动态过程。上述警觉被视为“企业家警觉”，而且体现在一种持续警觉的过程，这种持续的一连串警觉导致一连串的不断变化的决策。也就是说，柯兹纳的企业家，涉及面对人的行动的内在的不确定性，基于一连串的警觉作出不断变化的决策。柯兹纳写道：

　　“我们必须认识到我所说的企业家元素，以便认识到与连续决策相关的目的和手段的变化模式是一个经验过程的可能可理解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决策者对相关新信息的警觉导致产生了一系列不断变化的决策”（第61页）。

　　对于柯兹纳而言，企业家的盈利机会或者利润机会属于套利机会。他认为，“当然，在生产背景下思考，能买的是资源，能卖的是产品。但对企业家而言，利润机会是一种套利可能性”（第46页）。不同于熊彼特的“创造性破坏”或传统“冒险者”形象，柯兹纳的企业家更多是市场的协调者。

　　柯兹纳否认人的行为完全受制于其对不确定性的态度。他认为，虽然企业家面对不确定性，但其行为不完全依赖其对不确定性的态度，需要考虑企业家警觉及其对所构想的纯粹盈利机会的持续可实现性的影响。他写道：

　　“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这种企业家精神的讨论非常依赖于不存在完全知识。仅在一个人们犯错误的世界（在没有意识到最好的机会的意义上），出现了从中有所得的机会，由此为企业家活动提供了空间。只要机会没有立即被人所共识，对机会的警觉的特别作用就出现了。当然在这样一个世界，甚至警觉的企业家，对发现什么是有吸引力的机会，也许对风险也有很大的顾虑。能被期待带来收益的经营活动周转时间越长，企业家对自己的确信就越少。这样，企业家活动（如这里所描述的）无疑包含不确定性和承担风险”（第94页）。

　　柯兹纳意义上的企业家关注以低进高出的套利方式销售任何东西的盈利机会，只对市场上未被利用的盈利机会表现出警觉，能够先于他人发现机会，并组织资源来力图实现这些机会。企业家驱动竞争性市场过程，使得整个经济呈现很大的创造性，而且使得市场走向更大程度的供求两两匹配和协调。柯兹纳认为企业家是市场过程的驱动力量。消费者对产品的价值评估和生产者对生产要素的价值评估都是会犯错的。而这些犯错的可能性或事实本身又为容易犯错的企业家警觉和发现创造了机会。柯兹纳认为，人类行为中的企业家因素，就是对纯粹盈利机会信号做出的反应，这种纯利润源于社会中由于存在分散知识而产生的错误。正是这种纯利润激励促成了企业家的竞争性过程或竞争性的企业家发现过程，它让参与市场的企业家了解越来越多的、分散于市场中的相关信息。按照柯兹纳的观点，正是这种企业家的竞争性过程，解决了集中计划者难以回避的根本性的知识问题。

　　根据柯兹纳的观点，直接激发以及塑造企业家行为的是（对于未来会如何的）想象而不是这些事实本身。但是企业家的警觉性使其努力去注意的并且正确地想象的是（将要发生的）未来的现实，并且是这些现实带来的预期收益“开启”了企业家的警觉性。柯兹纳在其理论中实际上引入了“试错”的观点。他认为，说企业家的行为可以被看成是对“现实”做出“反应”，一定是在一种修正的意义上讲的；为未来而采取的行动总是在试图更正确地想象未来（并且从中获利）的基础上进行的。当因为企业家警觉性不足，没有对这些激励做出反应，企业家采取的行动虽然是错误的，但仍然创造了一种新的现实情况，它们可能现在对企业家的警觉性提供一种激励，使得他们的行为趋于实现社会效率。比如一位企业家的犯错成为别的企业家的机会。犯错的企业家则得到市场的制裁。

　　除了对纯粹企业家的概念界定之外，柯兹纳还对企业家特点作了进一步的界定。盈利机会指的是已经存在，包括通过（熊彼特式）创新而可实现的盈利机会。所有盈利机会是套利机会。企业家保存警觉，发现这种也已存在的盈利机会。柯兹纳写道：

　　“我眼中的企业家，不是先前不存在的创新念头的一个源泉，而是涉及对已经存在并等待被注意的机会的警觉。在经济发展中，企业家也被视为对机会的响应，而不是创建机会；视为捕捉盈利机会，而不是产生出盈利机会。当有利可图的使用资本的生产方法在技术上可得时，储蓄流足够提供必需的资本，此时就需要企业家出场，以确保创新将事实上得到实施。没有企业家，没有对新的可能性的警觉，长期利益就会永远得不到开发利用。坚持这样一个分析框架是非常值得做的，这个框架显示了运行中的市场过程本质上是以同样的方式进行的，无论是没有跨时多期计划的简单经济，还是有跨时多期计划包括资本使用的复杂经济。因为这种市场过程的缘故，完全有必要引进企业家”（第91页）。

　　对于柯兹纳，企业家通过实现新组合、推动创新（也就是熊彼特意义上的“经济发展”）来实现盈利机会，只是实现盈利机会的一个例外。柯兹纳又写道：

　　“对熊彼特来说，企业家主要在经济发展中发挥重要作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使得市场过程能够在所有情况下都能运转自如，而经济发展的可能性则仅仅被视为一个特例”（第97页）。

　　柯兹纳强调，市场不是静态均衡，而是一个持续的发现和调整过程。哈耶克的分散知识或局部知识论对他的影响是非常明显和广泛的。柯兹纳认为，市场过程是分散知识的发现与利用的过程和借以提升其协调程度的过程。企业家通过发现机会，纠正市场中的错误（如供需失衡），推动资源向更高效的配置移动，促进市场双方的供求两两匹配程度的提升。这里，柯兹纳明显受到哈耶克的影响，把市场取得协调的程度，即协调效率作为经济效率的一项重要指标。

　　柯兹纳作为当代在世的最著名的企业家精神研究经济学家，他在熊彼特、奈特、米塞斯和哈耶克的企业家研究基础上，把企业家研究大大推进了一步。但是，上述分析说明柯兹纳企业家研究还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

　　柯兹纳有关企业家推动经济均衡化的理念，假设市场总是趋向不可能实现的、只是作为理论工具的均衡。柯兹纳的奥地利学派研究方法借助均衡化分析对接新古典经济学的均衡分析，解释了不可能实现的均衡背后的企业家调整和协调过程，使得奥地利学派经济学与主流经济学之间更具对话性。但是，柯兹纳没有充分解释熊彼特式的非均衡化（如技术颠覆，“创造性破坏”）。他眼中的企业家，只是涉及对已经存在并等待被注意和发现的机会的警觉。创造新的盈利机会，比如包括通过创新，应该也体现一种企业家警觉，为什么不包括在企业家警觉的定义范围？柯兹纳把创新或经济发展作为企业家套利的特例来看待，而不是充分论证企业家创新与企业家警觉之间的具体关联。如果他用一个专门的章节探讨此问题，柯兹纳很可能就不会与诺贝尔经济学奖失之交臂。因为，懂得熊彼特企业家理论的学者和人士，都必然会带着柯兹纳如何看待创新在其企业家理论中的作用这一疑问阅读他的《竞争与企业家精神》。从现在该书的一般行文里面，阅读者一般找不到有关这一问题的答案。

　　另外，企业家要发挥其才能和作用，实现其盈利机会，除了警觉之外，是不是还需要其他的企业家素质和能力？比如，企业家的判断可以包括警觉。企业家是否还需要在警觉之外有预见／预见力，判断／判断力，决断／决断力？显然，这些都是需要的。如果涉及到

　　农业或工商企业生产经营，那么企业家需要具备对于生产经营选择的警觉，预见，判断，决断，需要引导组织和投入资源、将其转化成产品和服务并把控整个过程以实现套利机会的把控力（具体组织和投入资源而进行生产经营可以由管理人员来实施）。企业家的警觉，预见，判断，决断和把控力，都应该可以是企业家元素的组成部分。上述这些疑问在柯兹纳现有的这个较为狭义的纯粹企业家形象建构里难以得到解释。不过，柯兹纳的企业家研究为我们发展一个更为包容的全面的企业家理论奠定了基础。

　　很高兴看到刘业进教授翻译的《竞争与企业家精神》一书能够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修订出版。刘教授是国内著名的演化经济学家和伯克研究专家。该书与我组织翻译的柯兹纳《市场过程的含义》可视为姐妹篇，后者也由同一出版社出版。隆重推荐读者在精读《竞争与企业家精神》一书之后，将两书再放在一起研读，相信必然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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